青铜天鹅
刘江卫与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总工程师周铁(右)研究青州文物的修复保护。
5 让百戏俑站起来
1999年,秦陵又有新惊喜——陵园东南角的百戏俑坑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首次抢救性试掘,试掘面积仅72平方米,出土了目前在秦陵地区发现的体积、重量最大的一件青铜鼎以及11件陶俑。这些陶俑姿态各异,风格、服饰、装束等都与兵马俑截然不同,多数上身赤裸、肌肉发达,有的像持竿人,有的像角力者。经过考证和研究,初步认为他们可能是象征着秦代宫廷娱乐活动的百戏俑。
再次加入联合考古队的刘江卫,也自然承担起修复百戏俑的重任。
随着保护研究的不断深入,百戏俑的保护与修复较早期出土秦俑时已有许多不同,引进了不少新思路、新材料、新工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早期介入,变被动保护为主动保护。
众所周知,秦俑原本是有彩绘的——绘制在生漆层上,但出土接触空气后,15秒就会氧化,4分钟内就会发生脱水、卷曲、迅速剥落。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陕西省文物部门就开始向国外寻求技术支持,秦陵博物院与德国巴伐利亚州文物保护局的合作逐步开展。中德科研人员数年里进行了无数次试验,于1996年终于找到了对彩绘漆层具有良好抗皱缩作用的PEG200,与加固剂联用表现出了很好的协同效应。
1999年,在百戏俑坑的发掘中,联合考古队现场即采用了30%的抗皱剂和3%的加固剂对彩绘采取了临时性联合保护处理——面积大的喷,面积小的用毛笔点涂。现场必须细心观察,根据情况确定喷涂的次数和方式。如今近20年过去了,无论是肉眼观察还是仪器测试,都证明这个做法使彩绘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存。
如果说化学方法的彩绘保护是集全馆之力,汇中外科技的成果,后面的修复考验的就是江卫的手艺了。动手之前,江卫明确了三大原则:最小干预、有效干预、可逆性。在粘接之前,修复小组对粘接面涂刷了隔离层。早期秦俑粘接过程中普遍采用石膏固定成型的方法,但这样做会对文物表面造成污染,且会将盐分带入文物,对其长期保存不利。百戏俑的修复舍弃了石膏固定法,而采用机械方式施压固定。刘江卫他们根据每个人俑的身材、动作量身订制了不同的支架。这个俑,双腿分开且弯曲,怎么才能让他站起来?那个俑胳膊腿都是实心的,分量不轻,可破损处的接口只有三四厘米,如何减小“伤肢”的下垂力,让“伤口”历久弥坚?原来当好一个修复师,不但要懂历史、会画画、有耐心,还得化学、物理样样过硬。
在百戏俑的修复中,科学、规范的文物信息资料的获得与整理归档制度也建立起来。每个秦俑都有一份厚厚的单独档案,从出土时的图文资料,到病变图、每个残片的修复记录、清理前后的对比照片……
百戏俑传奇还在延续。
2002年对百戏俑坑进行了第二次试掘,又出土了30多个陶俑,大部分不着上衣、不穿盔甲和战袍。2011年至2013年,对9901陪葬坑进行了整体考古发掘。如今,百戏俑坑已对游客开放,而在展厅一角的透明隔断内,刘江卫的同事马宇正带着一队人马继续着百戏俑的修复。
6 “复活”仙鹤
2000年,又一处“前所未见”的陪葬坑K0007被发现,这里出土的不是陶俑,而是青铜水禽——20只雁、20只天鹅、6只仙鹤,它们非常规律地分布在水池两边的台地上,有的水中觅食,有的伏卧小憩,有的曲颈汲水,栩栩如生,姿态各异。另外还出土了造型奇异的陶俑15件。
这个坑的北面50米就有一个水塘,土壤常年含水量较高,对青铜水禽的保存十分不利。刘江卫负责修复的12号是一只仙鹤,已经破成了大大小小18块,锈蚀严重,有的局部几乎完全矿化了。但它的翅膀等处还残留着少量的彩绘,可以看到逼真写实的羽毛纹理。
修复的第一步是清理。仙鹤“伤情”严重——表面遍布层状、粉状青铜锈蚀和孔隙,但如果采用化学方法除锈,就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带着腐蚀性的化学试剂渗入器物的深处,且无法彻底清除,会为形成新的腐蚀埋下祸根。刘江卫选择了机械清理的方法。
他先选取了三个不同的部位进行清理试验,根据不同情况不断调整工具和方式:保存情况较好的地方,用较软的毛刷清除表面的浮土,用手术刀和钢签子将土垢清理到一定厚度时,再用硬度较大的毛刷和棉签蘸取乙醇进行“精加工”。锈蚀严重的,不但要先用乙酸乙酯软化出土时所用的加固剂,后期甚至动用了牙科砂轮、超声波清洁仪。真是千般小心,万般耐心,因为如果操作不当,彩绘就会被土垢、锈蚀带下来。
根据局部试验得到的信息和经验,刘江卫对整体清理提出了新要求:要根据青铜锈蚀物的密度、孔隙度、硬度和颜色的细微差别,谨慎选择和使用不同的刮器进行去锈。不同的锈蚀层要做出楼梯状,尽可能找到一处原始表面由浅入深地进行除锈。有裂纹的地方,则需要格外小心。
整体清理完成后,下一步的重点是彩绘的保护。由于这只仙鹤的健康状况局部差异大,修复中需要采用不同浓度的加固剂和保护工艺。加固剂用量不足无法起到最佳的保护作用,用量过大则会在彩绘表面形成一层有光泽的薄膜。刘江卫对加固剂的涂刷次数、浓度进行了一系列的对比试验。加固时,都是从彩绘层边缘的下方施加加固剂,通过毛细作用让加固剂充分渗入彩绘层与锈蚀物之间。
粘接之前,不但根据出土位置、外观、残断处的形状和相互连接关系进行了细致的研判,而且对残破片的受力情况进行了分析。由于头与颈、颈与躯干、腿与躯干等处都需要粘接,而这些部位的状况都不乐观,刘江卫在仙鹤的头部和腿部加入了管状销子。头部的销子较为复杂,先在残断头部与颈部埋置固定管状销子的固定件,之后再将管状销子装配到固定件上同时施以黏结剂,以加强残件之间的连接强度。
前面说过,这只仙鹤身上有彩绘,也有被称为“青铜器癌症”的粉状锈。这东西不但难除,而且真想清除干净,彩绘就保不住了;但如果不清除掉的话,在潮湿的情况下会不断扩展、深入,直至器物穿孔,甚至完全溃烂。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刘江卫的解决方案是:不对彩绘下面的粉状锈进行彻底根除,对12号仙鹤订制封护罩,内置硅胶,将罩内的相对湿度控制在安全数值之内。
7 不分内外的传承
进门最早,又经历了那么多“第一个”“第一次”,您应该算是馆里秦俑修复的“大师兄”了吧?我问。
“算吧。”刘江卫笑答。
“大师兄”这些年没少给大家“蹚道儿”,从一号坑到石铠甲,从百戏俑到青铜水禽,常常是摸出门道、带出新人了,他就又被指派了新任务。其实他还惦记着那些“老朋友”。“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想继续石铠甲、青铜水禽的修复。那里面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呢。”
在简朴的兵马俑博物馆办公楼的尽头,走进刘江卫修复小组的工作间,工作台上不是兵马俑,不是石铠甲,而是一座座陶质的小房子,它们是来自河南焦作的汉代陶仓楼。
如今,“大师兄”的主要业务是对外援助——作为陶质彩绘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的专家、“名医”,帮全国各地进行陶质文物修复,以及相关技术指导、培训。
2008年,作为国家文物局首批重点科研基地,博物馆接到了第一个外援项目:山东青州市博物馆馆藏的香山汉墓出土彩绘陶器的保护修复。刘江卫干起了“外活儿”。青州的修复人员来馆里学习,第一次见到给文物绘制病害图时都惊着了,起翘、空鼓、龟裂、脱落、变色……光图纸下部长长一溜儿30多种文物病害的标识就看得眼花缭乱。西安、青州两地跑,刘江卫既是指导老师,又是修复技师,更是技术总监,历时三年,项目组共计修复了上千件汉代陶俑、陶马等珍贵文物。它们如今已经成为青州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在项目中形成的修复方案编制规范、病害分类与图示、修复档案记录规范,后来都成为国家文物局的行业标准。
此后,“大师兄”又主持了多次“输出型”文物修复项目,他的“文物病人”有咸阳的、华县的,也有榆林的、焦作的。
兵马俑博物馆的许多保护成果都是一代又一代文保工作者不断积淀不断完善的结果,甚至是中外合作的结晶,如今这些技艺正在越来越多的修复师指尖下传承着,造福大江南北越来越多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