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造就的莒村
黄启键
就像好朋友并不是第一眼就能够认准的一样,对古老村庄的认知,同样需要久经时日。
这个阴雨寒冷的壬寅春节,从老家坳背村出发,驱车约10公里,便到了大埔县湖寮镇东北郊的莒村。下海在广州经商的老友学锋兄,花甲之年在村宅基地建了一幢新房。分享之际,老兄指着离新居近百米的祖居裕昆堂告诉我,五年前经家族合力修缮,祖居焕然一新。这座已有180年历史的客家三堂结构围屋,典雅庄重,气势雄浑,勾起我不少温暖记忆。
上世纪八十年中期,与同在县委工作的学锋兄认识。有些场景还依稀记得,与同龄玩伴一起在莒村学校水泥乒乓球台上鏖战,难舍难分。还有为扑克牌争输赢,热火朝天。曾结伴从莒村沿山路骑单车到西河镇寻访修道之人。投宿莒村,最难忘的是学锋兄母亲在柴火灶上做的牛肉煮米粉早餐。学锋兄祖屋裕昆堂梁柱上生动传神的吉祥图案和二十四孝故事木雕,以及精致的天井鹅卵石拼图和泥塑灰雕,使我大开眼界。
粗略回想,在莒村认识并熟悉的人还不少,既有曾共读一校,后来跻身政界的老同事,也有颇有业绩的企业家。我认识从这里走出去的报业和文化界精英,也结识这里的民间术士。认识村里乐于传授养生之道的耄耋之人,近几年也目睹了后起之秀的成长风采。我的两位恩师何其严、陈经业就是莒村人。在大埔从事新闻工作时期,每每从县城湖寮出发往茶阳途经莒村路段时,都会向公路旁著名作家杜埃所建的笔形建筑准庐行注目礼,虽不认识这位广东省委宣传部老领导,但心怀敬佩。
然而,眼前的莒村,却是那么陌生。
穿村而过的两条公路平坦宽敞,不再是记忆中的泥沙土路,连接到户的乡间小道清一色均作了硬化。莒溪两岸筑起了石坎,梯级蓄水坝的水面倒映着青山、白云、民居、村容美景。溪畔道路边布置着文化广场、休闲长廊、健身器械、凉亭景观、特色路灯,连同壮美的莒村石制门牌坊、同济桥上的功德长廊、多姿多彩的树木花草,构成全新的面貌。当年莒村道路泥泞坑洼、河岸崩塌、杂草丛生、禽畜乱窜的破旧、脏乱印象,荡然无存。
与新建的别墅、楼房新景致相映衬的是仍然在耕种的稻田、菜地、鱼塘,还有就是顽强地保存下来的客家民居。依山而筑、溪圳环绕,从明清时期保存至今的古建筑,格调高雅、气宇非凡。其精心的环境布局、精致的雕梁画栋、精巧的功能设计,时隔数百年,仍展示着莒村先祖从长计议的考量和智慧。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延庆堂,以及被列为梅州市历史建筑、被县授予特色民居的裕昆堂、南山聚秀、州司马第、绍业堂、绍德堂、承启堂、中宪第、恺公祠等风采依旧。莒村保存完整的客家古民居多达86座,这在纯客家村落中并不多见,也鲜为人知。
莒村的新景致、新面貌里,因保留了其古朴、宁静的底色,而显得灵动、富有深厚人文内蕴。若有心与村里人交谈,关注村民2016年创办的微信公众号里海量的新闻资讯和诗文,会惊喜地发现,莒村还有许多生动的维度。
一个村庄,拥有养正学校、培英学校两所百年老校。办有骥风报、培声报两份报刊,其中骥风报创刊已逾百年。一本由退休老教师陈克招编著的,长达81万字的《莒村史话》,可令读者拍案称奇。村里还打造了村史馆、农耕文化展览馆。建起了大礼堂,绘制了千米文化画廊。除有老人会等组织,还拥有历史悠久的莒村剧社、锣鼓舞狮队、太极拳等社团。村里每年春节举办的篮球比赛,坚持了80年之久。从2018年开始,每年在大年初一下午举办由村民自编自演的迎春文艺晚会。许多看上去习以为常的文化活动,饱含着村民的人文情怀。而同时,莒村人逢年过节遵循旧时礼俗,到庵寺、民间信仰点敬神祈福,正月里热闹非凡地迎灯赏灯,依节令开展农耕,冬至酿炙娘酒……完整保存着由古至今传承下来的风俗。在建屋兴业、安葬先人的重要时刻,免不了要按民间道术,讲究风水堪舆。
平日里,村里通常是寂静的。每当有节庆活动或红白喜事时,平静会被打破。最热闹的当属每年春节了,出门在外的人大都会想方设法回乡团聚。每当夜色降临,村里的文化广场上,掀起舞蹈热浪。莒溪水面看上去平静,但游动的鹅鸭、鱼群和飞舞的水鸟,与水坝旁轮动的水车,奏响阵阵和谐欢歌。村里保存着的五口千年古井,又如静默的老人,守望着莒村千百年的云卷云舒。
新与旧交织,雅与俗共存,动与静相融。莒村在这里徐徐展示其独具魅力的画卷。
到过莒村的人都知道,莒村是四面环山的小盆地。村东面是广东、福建交界处的飞天马山大山脉,崇山峻岭间的山谷,为下游方的莒村带来充沛的水源,逐步形成莒溪。据发现的新石器晚期文化遗址和发掘的磨光石斧文物考证,早在4000多年前,已有马坝人在莒溪流域聚居的痕迹。至东晋义熙九年,大埔建置为义招县,莒村有了第一个村名:“乾洲乡”。这里渐渐成为迁居至此的客家人生产、生活的乐土。隋大业年间,义招改为万川县,又将莒村改称为“富村党”。明嘉靖年间,万川县改名为大埔。莒村西南有一马山,古人称好马为骥,以山为名称骥村。因骥字谐音莒字,当时大埔县统一地名时,便把富村党更名为莒村沿用至今。由此推算,莒村自建置始已有1600多年历史。南迁至此的有陈、何、汪、李、温、黄、廖、罗、曹、邬、丘、刘、曾、赖、徐、钟、赵、张等18个姓氏客家家族。
客家族群从中原带来了生产技术和传统文化,与原生族人相互交融,开始了农业耕种、养殖,也有了陶盆、碗等粗陶的生产。随之而来的是民俗初步形成,村落也渐次构建。在千年的演化中,村落曾遭遇多次洪灾、地震、大火、匪患灾难,地形地貌也因河道改变而发生巨大变化。而中华传统文化在古村落盘根错节地生根发芽,如莒溪之水浸润着莒村,形成了不可磨灭的特质。
崇文重教,是客家族群传承文脉的根本。长期以来,莒村作为古县城的近邻,村民除自耕自食外,源源不断向县城供应农副产品。居于乡野的莒村先祖们没有忘记“唯读唯耕”“复宗功而启后诗书”的祖训,唐宋以来民间自发读书成风。到了元初,曹姓人开创的诺谷遗书斋,成为有志科场拼搏者的习文地、练兵场,形成“童稚耋老求知者,学无长老达为尊”的乐不思返敬学风气。明朝以来,何姓族人开辟咀华轩,陈姓族人办起顺公书室,而且有专供自家儿子读书的荆师等。这些家庭、家族教读场所,后来逐渐转为接纳全村学子的开放型场地。明代以后还发展武学群练,甚至还有专事珠算、堪舆、裁缝、铜铁等技艺传教场所。到了清末,莒村有了接纳男女孩童共读的学堂,成为村里两所百年学校的前身。
各姓氏的族谱,均有隆师重教、善教善育、义方训子、教读传家的叙事记载。对读书取得功名的突出人士,勒石竖碑予以张表。从古到今,村中行伍将军、商贾巨富、府官邑令层出不穷,近代出现了航天、制糖、文物、筝师等方面的杰出专家,教授、特级教师大有人在,中国史上首位蹦床奥运冠军也出自这里。早年远渡重洋的侨胞中还出现了几位侨领。甘于乡村生活的经营能人、参与乡村治理的“乡绅”“贤能”也不乏其人。这方水土,人才辈出是必然的。
记得是在1988年的一天,在大埔县委从事新闻工作的我同时接待了来自光明日报的何东平、来自新华社广东分社的张开机。交谈间,何东平说我们俩的名字“启键、开机”是具有现代意味的对联,我为其才思、敏锐暗自啧叹。1993年秋,我带领深圳宝安区通讯员队伍到北京学习,时为光明日报总编室主任的何东平接待了我们,介绍光明日报信息化采编系统,令我们叹为观止。此后,每当赴京出差,我都会拜访他,屡屡得到周致的接待。随着了解的深入,我越发敬佩热情、谦逊、澄澈的何东平,由衷为他先后获任光明日报编委、副总编、总编辑而自豪。
在一本名为《湖寮春秋》的乡土文集里,我看到了何东平献给养正母校百年的文章《我爱养正 挫折成诗》。文中回忆了其1970年14岁初中毕业后因祖父“成分高”未被推荐上高中的经历。当时,他据理力争为何不看成绩而被列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推荐升学率之外,未果。回到莒村扛锄挑桶务农一年后,才经养正学校推荐上了高中。毕业后,他先后留校、回乡务农、在养正学校当代课教师。1977年他参加首次高考落榜。次年再上考场,终于如愿被中山大学录取。毕业后被光明日报社选中,开始梦寐以求的新闻生涯。当他被拒上高中时,当他快熬不过艰苦的农活时,当他复习备考瘦成36公斤时,他警醒、振奋并暗下决心:要用一生来证明,我是可造就的人,能够为国家做点事。
事实证明了一切,也证明了莒村非同凡响的人文造化。
莒村人身上还有一个特质,是善于接受新事物,也乐于吃苦拼搏。清初东南沿海解禁后,村里有不少人走出山门,陆续泛舟出海到南洋谋生。旅居国外,得益于家乡的学养,多才多艺的莒村人在行商、从教、油漆、作画、从医等多种行业得心应手,成为佼佼者。据悉,莒村在册人口3000多人,而海外侨胞不下5000人。
莒村的校舍、乡间逾百座大小桥梁及所有的凉亭、道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都留下了热心侨胞捐资的芳名。而近十多年,外出乡贤对村里奖教、敬老、文化及环境改造、优化的贡献,是一浪高过一浪。村中心有座同济桥,是100年前村里人捐资兴建。而今,村里人把同济桥修建成150米长、大气堂皇的“功德长廊”,在其上表彰热心公益事业的人士。莒村的仁善文化有着深厚渊源。客家人与原生族人的相融及与自然灾难作斗争的过程中,生发了世代相传的友爱和睦、帮贫济困、感恩为怀的风尚。清乾隆年间,莒村人何天宝,生平“标古冢,掩孤骸”,手种路树十里,寿终时被县旌表为“齿德儒宗”,至今传为美谈。
翻阅厚重的《莒村史话》,我发现一个特别之处,是对妇女的尊重和母德的弘扬。莒村妇女在“五尾”操劳、人情迎送、敬拜祭奠等方面,对子女言教身传,年幼子女入眠前的床头教育更是绝佳的启蒙。莒村妇女带子垦荒、督儿学文的兴家之道,贤事夫君、孝侍翁姑的贡献,息事宁人、淑以和睦的作为,勤俭持家、擅长保健的能耐,恪守妇道、松操同贞的坚持等等,“妇人家”的真善美品格和良知德性,纷纷被族谱所记载。据考,莒村佳妇上了民国县志的就有十多位。在妇女被轻视的旧社会,妇女在家庭、宗族和社会上的功绩得到认同,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文明觉醒。
学锋兄在母亲邬莲英95岁高龄逝世后,动情地追忆先母,认为母亲是其家族的“顶梁柱”。他说,其父亲是县农委干部,根本无暇顾及他们兄弟姐妹几人的学习生活,也无从照顾祖辈老人。母亲在乡下辛勤操劳一个大家庭的生产、生活。母亲虽然没怎么读书,但知书达理,其谆谆教诲,一直是他从军、当村干部、从政、经商等人生历程的指南。何东平在养正母校的纪念文章中,也先后两次提到了当时是生产队长的“莲叔姆”的鼓励和支持。莒村有首山歌:“良家妇道多珍贵,言少温存格自高。妇心宽阔容万物,户内平和福定多。”歌谣唱出了对妇道的崇敬。
世纪更迭,景物兴替。莒村今天溪缠玉带、小桥流水,有着祥和温馨的田园光景。这与逾千年来莒村祖祖辈辈锲而不舍地探索自然奥秘是分不开的。地处周际大山的汇水区域,常常洪水泛滥。翻看史志,莒村在北宋及清中期均遭遇过几次特大洪灾,致使山表崩塌、田园尽毁、颗粒无收。熟知水患的莒村人掌握水为害的根源和水对农耕的益处,修建河道,建成了日渐完整的排水、蓄水、灌溉体系。村里人巧妙地利用水利资源,曾开采瓷土资源生产日常陶瓷,兴办米粉加工、制酒等工厂。近些年,莒村人调整业态,致力于绿色耕种,发展蜜柚、烤烟、葡萄、花卉等农作物的种植。在村里人看来,保护家园生态环境与文化传承同样重要。他们逐一治理山间水土流失和崩岗,自觉开展节能减排、垃圾分类。就像客家人擅长利用山中植物调理身体一样,莒村人道法自然打造人文兴盛的秀美古村。
也许大埔古县城太过绚丽,郊区莒村名声不算大。它直到第七批次,才获得广东省古村落称号。重教、开拓、向善,还有尊重妇女、敬畏自然,这些客家山区司空见惯的品质内涵,使得这个平凡的小村不断地自我造化,也随时随地拥有自我惊喜。
当年莒村那个初中生,执拗地亮出了“我是可以造就的”的信条,一定是有其根源的。北京大学著名教授楼宇烈将从教60多年的经历浓缩为四句话:“教之以爱,育之以礼,启之以智,导之以行。”我觉得,莒村以其千年的修炼造就了深厚的人文,教育、启导每一位后来者,自觉而自律地安身立命,坚定而坚持地奋发有为。
看上去简朴,但不乏艰涩,因为莒村不容易读懂。繁华的县城之外,莒村随时会以其广博、静谧接纳每一个有兴致的人。也许,感受着、体味着,会突然发现造就与被造就之间并无障碍,两者是自然而然的共同体。
炊烟袅袅的村庄,活色生香。每一个平凡日子,都应该可以造就。
2022年3月2日
于前海双界河畔
备注:文内配图第1至3幅为李维海先生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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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出门一笑大江横 (ID:gh_a77ae3746dff)
作者:黄启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