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文坛一段赤诚相见、披肝沥胆、见骨见血的交流。
1983年,黄永玉写信给老友曹禺,在信中毫不留情地指出:“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
性格刚直的黄永玉,显然是因为惋惜曹禺前辈的一世才华,才给他写了此信。因他相信,曾写出过像《雷雨》《日出》《北京人》等那么多不朽剧作的曹禺,后来却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剧作家的悲凉。因此,他告诫曹禺,“你多么需要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那点草莽精神”,莫因名利所累,别为位势所困。
接读此信,曹禺直如领受当头棒喝。10多天后,他不仅把黄永玉这封信装裱起来,张挂于家中,以时时警醒自己,还从上海给黄永玉写了封坦诚的回信:
“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
以下为书信全文。
永玉大师:
收到你的信。好像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突然从神女手里,得到不可数量的珍宝。我反复地看,唤出我的妻女一同看,一块儿惊奇上天会毫无预感地给了我这样丰满、美好、深挚、诚厚的感情。
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会写给我这样一封长信。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hun)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我浪费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这个年纪,才开始明白。你提到我那几年的剧本,“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是你这样理解心灵的大艺术家,才说得这样准确,这样精到。我现在正在写一个剧本,它还泥陷于几十年的旧烂坑里,写得太实也陈腐,仿佛只知沿着老道跋涉,不知回头是岸,岸上有多少新鲜的大路可走。你叫我:“醒来啊,把沉睡赶走!”
我一定!但我仍在矇眬半醒中,心里又很清楚我迷了路。但愿迷途未远,我还有时间能追回已逝的光阴。天下没有比到了暮年才发现走了太多的弯道更痛心的了。然而,指出来了就明白了,便也宽了心,觉得还有一段长路要赶,只有振作起来,再写多少年,报答你和许多真诚的朋友对我指点的恩德。永玉,你是一个突出的朋友,我们相慕甚久,但真见面谈心,不过两次。我能得你这般坦率、真诚的言语是我的幸福,更使我快乐的是,我竟然在如此仓促的机遇中,得到你这样真诚见人的友人。
你说我需要阿瑟 密勒的草莽精神,你说得对。他坚实,沉肃,亲切,又在他深厚的文化修养中又时时透出一种倔强,不失在尘俗中屈服的豪迈气概。我时常觉得我顾虑太多,又难抛去,这已成了痼习。但是如果不下决心改变,所谓自小溪再汇为沧海是不可能的。
你像个火山,正在突突喷出白热的火岩。我在你身边,是不会变冷的。你说要写二十个剧本,如果我真像你举出的那种巨人,我是会如数写出的。不过,有你在身旁督促我,经常提醒我,我将如你所说“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你的画,世间有多少人在颂扬,用各种语言来赞美,我再添什么是多余的。我更敬重的、我更喜欢的是你的人性,你的为人,你的聪敏才智、幽默感,你的艺术与文章是少见的。但真使我惊服的,是你经过多少年来的磨难与世俗的试探,你保持下你的纯朴与直率。
我终将有所求于你的。你的长信已经一页一页端正地放在照相簿里。现在我可以随时翻。在我疲乏时,在我偶尔失去信心时,我将在你的信里看见了火辣辣的词句,它将促我拿起笔再写下去。在我想入歪道,又进入魔道,“为势位所误”时,我将清醒再写下去!
请问候你的夫人,感谢你,我的朋友。
曹禺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日
作者简介:
曹禺(1910-1996 ),原名万家宝。湖北潜江人。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6年又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生院。曾在保定中学、复旦大学任教,1946年赴美讲学,后任上海文华影片公司编导,1949年后历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北京市文联主席,中国文联主席,中国剧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著有剧本《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家》、《蜕变》、《桥》、《胆剑篇》、《王昭君》、《明朗的天》,电影文学剧本《雷雨》、《日出》(均已拍摄发行),散文集《迎春集》,作品集《曹禺剧本选》、《曹禺选集》等。
内容来源:深圳发布
作者:曹禺
主播:丘禹舜
编辑:王斯涵 钟汝芳
校审:肖刚 黄淳 周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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